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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失去感官的世界里,用心品嘗蘋果的味道(上)| 科幻小說

  • 2023-08-14 13:19:21
  • 來源:嗶哩嗶哩

4月,不存在科幻的主題是「伴我同行」。

今明兩天,帶來小說《心之頌》連載:

2030年,“感官喪失癥”在全球蔓延。患者喪失了視覺與聽覺,并淪為野獸般的“鼠人”。幸存者們建造起集合型社區(qū)“圣都”,那里有尚未經(jīng)染指的文明——以及治愈感官喪失癥的方法。


【資料圖】

耿文浩 | 小說作者,希望記錄下腦海中眾多瘋狂又浪漫的故事。中篇小說《緋敏》發(fā)表于不存在科幻。

心之頌(上)

全文約12100字,預(yù)計閱讀時間24分鐘

一枚雪花落在臉上,他睜開眼。長橋上風(fēng)雪呼嘯,密密麻麻的人們高舉著牌子。上面寫著,“誰偷走了我們的耳朵?”“請給我們留下眼睛?!蹦_下許多人在爬,燈光照亮他們灰白的眼。遠(yuǎn)處的黑夜里,無數(shù)警燈閃爍成紅藍(lán)的海洋。

抵在護(hù)欄上的胳膊傳來劇痛。

他張大嘴巴,朝下看。

那是一張女人的臉,懸在護(hù)欄外的空中,身下萬米漆黑的水在涌動。風(fēng)雪裹著發(fā)絲從她臉上拂過,露出那雙灰白的眼睛。兩人的手緊握著,懸在黑夜下的風(fēng)雪中。搖搖欲墜。

他脖子通紅,手上青筋突起。女人皺著眉,緊鎖的臉上每一縷皺紋都訴說著痛苦?!澳稀彼斐隽硪恢皇郑瑓s總也夠不到她的手指。

女人的嘴唇蠕動著、輕輕搖頭。慢慢抽回手。兩人的手指在慢慢分開。一根接著一根。她的臉上的所有皺紋都在舒展,露出解脫的笑容。

所有手指分開的一刻,風(fēng)雪呼嘯,她墜向無邊的黑暗。

“南?!?!”他忽然喊出了那個名字。他猛然坐起,在昏暗的房間里大汗淋漓、不斷喘氣。窗外下著小雨。

2040年5月10日。黑河市大黑龍山邊境。圣都外。

又做夢了。

顧生掀開濕透的被子,坐在床邊。

落向黑暗的那個她,在視野的盡頭卻永遠(yuǎn)抓不住、追不上。只能在醒來后望著兩手空空,任由悔恨啃咬心臟。

他抹了把汗。床邊放著的相框濕了,男女的合照蒙著一層細(xì)密水珠,房間里寂靜無聲。就差一步。就差一步就能挽回。他不愿回憶那段往事,黑暗讓她失去了生的希望,她去擁抱了死亡。連帶著未出生的孩子。

木門被推開了,滿臉胡子的男人走進(jìn)來。

“今天港口來了批物資,從圣都里出來的。去看看?”

顧生伸手,指了指,“老唐,你的屏……”

男人低下頭。他衣領(lǐng)里鑲嵌的那塊小屏幕上,硅晶流淌的文字時隱時現(xiàn)。他伸出大拇指,用力摁下,上面的文字才顯現(xiàn)。

“我還以為是思維信號出問題了,那可是你腦子的事?!鳖櫳酒饋恚∠乱录苌系挠暌?。

“去你的??赡苓@種便宜貨進(jìn)水了。沒法轉(zhuǎn)文字了?!?/p>

兩人面對著面,胸前的小屏交替閃爍。在無聲中交流。

“少廢話。去不去?!?老唐問道。

“去。”顧生把另一件雨衣遞給他。

兩人走出門時。邊上跑過來一名小男孩,撞到老唐懷里。“我也要去?!?/p>

他腦后長著銀白色的頭發(fā),抱著老唐的腰乞求著。

“帶你去?!崩咸泼哪X袋,拿出小雨衣塞給他,“趕緊穿上,別淋雨了?!彼麑︻櫳χ?,“哎。這弟弟,真沒辦法?!?/p>

他們走出連樓。天空灰暗,長長的巷子里在下雨,淅淅瀝瀝流下來。

老唐瞥了眼邊上的泥溝,“又是那些鼠人。為什么圣都還沒人來清理他們?!?/p>

顧生看過去。遍布的泥溝里積滿了雨水,青灰色的水里泡著灰白的手、腳和腿。有的是骨骸、有的還在動。那些灰白的眼睛轉(zhuǎn)動著,在泥漿里摸蟲子。

“這些人惡化到最后,耳朵、眼睛都不管用了?!鳖櫳戳艘谎?,“弄走也治不了,他們不會浪費資源的?!?/p>

兩人把手縮進(jìn)口袋里,匆匆往前走。

半小時后,他們到了交易港口。管理員喬安沒在。老唐給監(jiān)管員遞上卡片,兩人走進(jìn)那座龐大的集裝箱。

嘩啦——箱門被鐵鉤子拉開,花花綠綠的東西傾瀉出來。

老唐把錢遞給監(jiān)管員,走進(jìn)去。

兩人是從這些“圣都”里運出的垃圾車?yán)锸占瘱|西,來做交易生存的。老唐的弟弟撲到邊上的垃圾里,撥弄著那些奧特曼、恐龍模型。兩人則在垃圾里跋涉,朝大箱子更深處走去。

老唐從垃圾里扒拉著,摸到一塊方盒,“唱片?現(xiàn)在還有能聽見的人?”他把唱片扔出去,把美女海報塞進(jìn)褲子。

顧生靜靜地在垃圾里翻找著,扔掉一個又一個東西。

右手碰到一疊灰暗的報紙,日期是2030年的。他拔出來,在地上鋪開看。

3月10日,邊境部分醫(yī)院陸續(xù)發(fā)現(xiàn)了多例不明原因的疾病。患者在狂喜、悲傷等情緒波動后,喪失味覺和嗅覺。

5月12日,對首個死亡病例的大腦掃描后發(fā)現(xiàn),其腦皮層中的各功能區(qū)在相互侵占、退化,這將導(dǎo)致病人的感官,聽覺、視覺等逐步喪失,世界衛(wèi)生組織將此疾病命名為“SLD-30”(感官喪失癥)。

附帶的照片里,失聰?shù)娜藗冊诮稚细吲e牌子,“誰偷走了我們的耳朵?”次日,大量失明患者開始出現(xiàn)。首次疾病發(fā)生的城市被封鎖,禁止人員出入。

6月15日,世衛(wèi)組織認(rèn)為,感官喪失癥可被稱為全球大流行。

他合上報紙,揉著眼睛。

十年以來,這場災(zāi)難已經(jīng)蔓延到各個國家。無數(shù)人死去。

視野周圍起了白霧。他伸手摸上后頸,按下乳膠按鈕。銀白發(fā)叢發(fā)出一條弱刺激電流,流入大腦深處,視野里的灰白消失了。他摸著太陽穴。

老唐的手搭上肩膀,“眼睛沒事吧?!?/p>

顧生擺手,繼續(xù)翻。

“那里怎么有東西在動?”老唐忽然指著前面。

顧生看到,那里的紙箱子后面。有團撐起的亞麻布在抖動。

他慢慢走上前,輕輕捏住布的一角。猛然掀開。

心臟差點跳出來。亞麻布的下面,一本黃皮書被兩只手舉著、頂在上面不斷發(fā)抖??吹侥潜緯鴷r,他忽然愣住了?!都偃缃o我三天光明》。十年前的某個下午,南??吭陉柟庀碌膿u椅上、小腹隆起著,讀著這本書。

他慢慢抓住書脊。猛地拿開。臟兮兮的角落里,小女孩抱著膝蓋坐著。

“哪來的孩子?”老唐走過來,舉起手電筒。

她抬起臉來,雪亮的光束掃過她,照亮那雙灰白的眼睛。

“又是鼠人。這些家伙怎么到處都是。”老唐罵著,“死也別死這啊。”他伸手捂住弟弟的眼。顧生拿著那本書,在她面前蹲下。

孩子?如果當(dāng)時救下南希,自己的孩子也該這么大了吧。

角落里的女孩動了動。伸出一雙纖細(xì)、蒼白的手,抓住他。

“生哥。別讓她碰你、有細(xì)菌!”顧生縮回去。

老唐走過去,屏幕照亮她的臉。女孩閉著嘴、不說話。“這小家伙怎么藏在這呢?”

顧生看到,她脖子上掛著一個鋁銘牌,刻著小米兩個字。

“她叫小米?!彼粗野椎难邸I斐鍪种?,在她眼前晃。她的白眼睛沒有聚焦,呆呆的。

“有眼霧,她沒有視覺?!崩咸茰惿锨啊:鋈簧焓?,在她右耳邊猛地?fù)粽啤?/p>

聲音巨大。小米沒有反應(yīng),發(fā)白的雙眼滴溜溜轉(zhuǎn)、有些茫然。

“也聽不到?!崩咸浦噶酥付洌斑@小孩就是鼠人啊?!?/p>

“那她怎么到這里來的?”兩人面面相覷。

就在這時,小米忽然站起來,撞開廂門跑了出去。兩人急忙追出去。港口邊上是紅綠斑駁的松樹林,她光著腳跑進(jìn)樹林,在一棵高大的紅松前停下。她伸著手、撫摸著樹上粘連的厚厚松針。隨后低下頭,在隨身的紙上畫著什么。

“她在干什么?”兩人走過去。老唐弟弟跟在后面。

她伸出手指,伸入流淌的小溪里、側(cè)耳聽著嘩嘩的水聲。像是在觀察一切的細(xì)節(jié)。顧生慢慢走到她身邊,貼著她蹲下。感受到來人的呼吸聲,小米收起那張紙。伸手在泥地上寫字。

“你是不是在這片森林里散步過?”

他有些疑惑,拿起樹枝。

就在他要在泥地上書寫時。小米又一次抓住了他的手。手心里傳來瘙癢,她在他皮膚上寫著什么,“你在森林里散過步?你觀察到什么了?”顧生讀著皮膚上的字。有些驚訝。

這樣寫字…是南希讀過的那本書里,失聰失明的美國女詩人與家人交流的方式。沒想到這小孩也會。

他伸出手,回寫到,“沒什么特別的啊?!?/p>

小米像是很難相信,低下頭去。

“媽媽說,那個地方的松針很短?!彼切┧舍?,“那座城市里有很多人,他們吃完蛋糕后,就去白色的塔里聽音樂。那里的花園里種滿玫瑰、百合花,很多人都會在花叢里畫畫?!彼龑懼焓置讼伦约旱幕已劬?。

“我要治好眼睛。去那里看花?!闭f著說著,她的眼里似乎亮起光來。

顧生看著她的雙眼。內(nèi)心隱隱鈍痛。

多少年前,也有雙這樣的眼睛深望著他。

“你要去找一個城市?”

他忽然有了興趣。他看向港口的方向,曲曲折折的海岸線延伸進(jìn)白霧里。再往里就是森林草原、湖泊,哪里會有城市?看到小米的口袋鼓著。顧生慢慢伸過手去,抽出來。那是一份紅筆標(biāo)記的地圖、有著密集的凸點利于盲人辨認(rèn)。表面已經(jīng)折過很多次、皺巴巴的。

一條鮮紅折線在森林里曲折、前進(jìn),抵達(dá)那個目的地。一座城市。

“這是……”顧生撓著頭。

“可能是以前遺留的。災(zāi)難發(fā)生以來,很多地方都廢棄了?!崩咸茰愡^來,“那里可能還有食物、汽油這些資源?!彼酒饋恚训貓D卷起來。

前方的港口上走過來兩個人。

“什么好東西?”管理員喬安背著手走過來,“這是撿了個孩子?”

他走到顧生面前,彎下腰,“拿的什么啊?!?/p>

顧生的手在背后游移著。剛要遞給老唐時,兩只槍口瞄準(zhǔn)了他。他僵在了原地。

喬安慢慢走過去。就在他伸手拿的時候,一邊的小米忽然奪過地圖,揉成團、吞了下去。

“你——!” 喬安瞪大眼,伸手抓住小米的胳膊。

老唐拔出槍來,對準(zhǔn)他。四人僵持在了原地。

他忽然笑了起來。

顧生慢慢把小米拉到身后。

“放松點?!眴贪部粗咸频牡艿?,“我知道,前幾天你們問過怎么去圣都治療。我當(dāng)然能帶你們進(jìn)去。”他笑著,“只是最近大家都吃不上飯了,搜的城市都沒油水了?!?/p>

“我們湊錢給你?!鳖櫳鷵踝⌒∶?。

“你們等不了的?!眴贪部粗咸频牡艿埽斑@小孩,惡化到最后了吧。再過段日子就瞎了,你想讓他變成這種鼠人?”他指了指小米。

老唐舉槍對著他,臉上表情復(fù)雜。

“圣都外的焚尸爐前每天都有人排隊,那么多小孩一個個被送進(jìn)去??吹梦揖拘陌?。”喬安捂著胸口。老唐的弟弟蒙著眼罩,有些虛弱。

“那是張地圖吧?”喬安彎著腰,瞇眼看著他?!澳銈兿牒?,湊錢來也行。但是要原來的四倍價,才能治這小孩。你們能等到那時候嗎?”他的語氣陰下來。

顧生看著他,陰晴不定。身后的小米在拉他衣角。她伸長脖子,清了清喉嚨。隨后伸出手,悄悄用松針在他手上寫字。

“我知道你想去那里?!彼龑懼?。顧生的手抖了一下。

她必須要去那座城市。

一路上遇到的人里,顧生是第一個不打她錢包主意的人。這讓她有些意外。而且,她也一直在尋找手指寫字的人,如今終于有了回應(yīng)。而且他還保護(hù)了她。雖然這保護(hù)并不純粹,但她想試試。

她必須要去那座城市。

“路線我記在腦子里了。我能帶你去?!?/p>

小米繼續(xù)寫著。不知為何她隱隱感到,他對自己有些特別。

“你…”顧生緩緩寫下,

“但你要把我眼睛治好。我要去那里看花。”

“…好,我答應(yīng)你?!痹S久后,他說道。

“這條路只有我知道。你騙不了我?!?/p>

“不騙你。我們拉鉤?!币淮笠恍筛种福^住、來回三下。

顧生抬起頭,看著喬安,“我可以帶你去。但是你要帶我們?nèi)齻€進(jìn)去治療。還有,她也要治好。你說的沒錯,這條路是通往一座沒搜過的城市。很富有?!?/p>

“我怎么相信你?”喬安看著他。

“地圖已經(jīng)沒了,只有她記得去那個城市的路。你不信也得信?!?/p>

“好?!痹S久后,喬安從牙縫里蹦出這個字。

他們走下港口,在細(xì)密的雨霧中走著。不說話的小米跟在身后。身后遙遠(yuǎn)的白霧里,高墻林立,入口被層層的鐵絲網(wǎng)圍住、士兵走來走去。他們背朝著圣都,向著更遙遠(yuǎn)的森林里走去。

“讓我進(jìn)去吧。我的孩子要死了?!鄙砗箪F里隱隱傳來哭聲。他們站住,回頭看。雨中貧民窟式的連樓里,陸續(xù)有數(shù)十名女人走出來。她們抱著孩子、撲到鐵絲網(wǎng)面前。聲嘶力竭?!白屗M(jìn)去吧。他只有十歲啊。”“你們?yōu)槭裁床痪热?!”“你們根本救不了!”……哭喊聲不斷?/p>

“沒用的?!眴贪苍诶湫Α?/p>

顧生看到,那名婦女懷里的孩子骨瘦如柴、雙眼灰白。雨大了起來,咒罵聲、乞求聲被沙沙的水聲淹沒。不遠(yuǎn)處的城墻邊響起爆炸聲,彌漫的塵霧中火光閃爍,交火開始。惡化到最后的人們拿起了槍和刀,要去圣都里尋找解藥。

“他們就算進(jìn)去了又能怎樣?”喬安叼著煙,“治療區(qū)在最里面的核心處。到不了那里就全死了?!?/p>

顧生凝視著高墻,遙遠(yuǎn)的記憶浮現(xiàn)。

十年以來,災(zāi)難在全世界蔓延。大多數(shù)人在失聰失明后,淪為野獸般的“鼠人”,死在疾病和寒風(fēng)中。災(zāi)難勾出人心中的鬼,看不見世界里強盜橫生、縱火和劫掠。城市淪為廢墟。剩余的人建造了集合型社區(qū),“圣都”。那里有醫(yī)院、研究所和尚未經(jīng)染指的文明。

多次調(diào)查后他們知道,最里面的人被治好了眼睛和耳朵。那片凈土里感官喪失已不再肆虐,人們重新享受佳肴、聆聽音樂、在明鏡般的大湖邊垂釣。有次老唐潛入后看到,半年前瞎了的老朋友在湖邊作畫。畫得栩栩如生。

一切的一切都證明,那里是如今荊棘世界里唯一的凈土。

顧生看著小米,內(nèi)心隱隱作痛。

如果南希還活著,他一定會讓她見到光明。

“趕緊走吧,趁著雨小?!眴贪餐鲁鰺熑?,“指路啊?!?/p>

顧生看了看小米。她在他手心里寫。他抬起頭,指了指西北方向。

那里一條小路劈開參天的松林,伸向暗綠世界的深處。

一行人穿上雨靴,撥開灌叢和荒草往里走。

老唐背上掛著獵槍,拉著小弟弟走在后面。

“他怎么樣了,老唐?!鳖櫳鷨枴?/p>

“耳朵不太好用。”老唐摸出煙,“我每天都用你那臺儀器,給他腦子掃描。發(fā)現(xiàn)他聽皮層一大片都退化了?!彼鲁鰺煔猓笆ザ祭锱獊淼倪@些治療儀,都是些便宜貨?!彼嗣箢i上的儀器。

“這東西管不了多少用?!边吷蠁贪残χ?/p>

“你們的失覺癥沒被治好。腦子里管眼睛、耳朵的那些腦區(qū)就會一直退化。這東西就是放點弱電流,給腦區(qū)刺激,不至于退化太快?!眴贪采焓肿プ∫粭l金屬柔性束。揉搓。

密密麻麻的金屬銷與他的頭皮相連、像是銀色的發(fā)叢。

“如果說失覺是癌癥的話。這東西就是化療儀,拖著你們晚點死,明白嗎?”喬安說著,“沒有真正的治療,你們早晚都會變成鼠人的?!?/p>

他嘿嘿笑著,“顧生,你以前在研究所里工作。這點你應(yīng)該最清楚?!?/p>

“閉嘴吧。”顧生看著他。

喬安不再說話。一行人出發(fā)。

雨后的白霧還沒散,他們在參天的松林里行走。

小米繼續(xù)在顧生手心里寫著,指引著他們繞過沼澤、泥潭。

顧生發(fā)現(xiàn),她好像對聲音和光線有些敏感。下雨的樹林里,一大片水珠滑進(jìn)水潭里,響起嘩嘩聲。等他走出幾米回頭看時,發(fā)現(xiàn)小米在停下聽著,邊上水潭里漣漪在擴散。當(dāng)她直起腰來走的時候,水面上的波紋剛好消失。他有些驚訝。好幾次他都懷疑她能看見。但每當(dāng)他彎下腰,看著她那雙灰白的眼睛時,又打消了這個念頭。

他有次看到,她從口袋里拿出的那張紙。

那是港口邊上的那片松林。

每一棵樹木的年輪、紋理和枝椏都畫得很清晰,無數(shù)棵樹形成茂密的森林。那些樹干是白色,腳下綿延的土壤是怪異的深藍(lán)色,像是樹長在波浪的海里。而天空被她涂成一片黑色。有幾棵松樹長在天上,但樹干卻是黑褐色、正常的顏色。

那幅畫里的世界是混亂的。但又偶有一兩處正常。

顧生覺得她有些奇怪。

林子里下起了大雨,他們在山洞里扎帳篷。醒來后發(fā)現(xiàn),漫上來的水把一切都打濕了。顧生把小米從水里抱起來時,她在瑟瑟發(fā)抖。

“你的屏壞了。”老唐在邊上伸手,指了指他胸前不再出字的屏幕。他們在山洞里架起火堆、烘烤衣服和設(shè)備。走出這片森林的第二天,前面出現(xiàn)了一大片荒廢的舊城區(qū)。

喬安看著四周,“這里都被搜過了啊。”

“這里還沒到,”顧生說,“繼續(xù)走?!?/p>

他們走過荒草、在老城區(qū)中穿行。空無一人的街道上飄著塑料袋和報紙。路燈邊停著幾輛老汽車,瘋長的野草淹沒了車身,僅露出車頭的喇叭。

喬安拉開車門,摁下按鈕。

嗡——強勁的氣流從喇叭里噴出,他們臉上的皮膚陣陣波動。

顧生放下?lián)踝〉氖??!斑@是…”

“七年前人們失聰后,城市里推出的新東西。上路開車就靠這些強聲波避讓,不記得了?”喬安撿起一塊石頭。

顧生看著那輛車。

多年前,好像和南希開過這樣的車。

“聽不見了還要開車,這不都沒用了?!眴贪舶咽^扔出去。一處窗戶應(yīng)聲而碎,露出黑洞洞的口子?!斑@還有個商店?”他看過去。那是夾在巷子里一小片窗戶??赡苁遣黄鹧鄱氵^了劫掠?!斑M(jìn)去看看?!眴贪沧哌M(jìn)去。

老唐看著顧生,“也許里面有新的輸入屏,能給你換個?!?/p>

他們跟在后面,穿過巷子、走進(jìn)那家商店。

昏暗的房間里琳瑯滿目,幾排貨架上擺滿了各種東西。顧生慢慢走著。經(jīng)過一排貨架時,小米忽然拉了拉他衣角,伸手指著什么。里面最大的貨架擺滿了大大小小的屏幕。邊上立著牌子。上面寫著。

【新型腦電波輸入屏。該產(chǎn)品將腦中的思維信號轉(zhuǎn)化成數(shù)字信號,輸出文字的速度大大提升。讓我們聽到你的心聲?!?/p>

她又指了指顧生胸前。

他嘴角扯了扯,伸手拿下新屏幕。在胸前按上。

屏幕亮起來的一刻,小米微微點了點頭。

顧生感到心里有些發(fā)酸。

“你…為什么跑出來啊?!彼谒中膶懴?,問著。

“他們不喜歡我?!毙∶状瓜骂^。眼前一片黑暗。

以前這黑暗里總是充滿喧囂,有那些輪廓、影子和聲音陪著她,所以這么多年來她并不孤獨。只是每次和影子們拉著手坐下,無意中碰到花草時,她的手指總會一僵。夢里的那些色彩又在腦海里出現(xiàn)了,那些鮮花、湖水和藍(lán)天。久而久之,她開始魂不守舍。周圍那些小影子都說那是不存在的,并開始嘲笑她,“結(jié)巴”“小傻子”。

而每當(dāng)她問起母親那些夢時。周圍人影綽綽,母親總會默不作聲。等到夜深人靜時,母親才會悄然叫醒她,“那座城市就在外面。很遠(yuǎn)很遠(yuǎn)的地方?!?/p>

那一天晚上,她從那個絢麗的夢里醒來??粗矍暗暮诎禃r,她才真正發(fā)現(xiàn),她忘不了那個世界。她要去那里。

顧生無聲地嘆氣,更溫柔地拉住她的手。

“走吧走吧,沒有東西了。”身后的喬安說。

他們走出商店,走出逼仄的小巷,繼續(xù)在老城區(qū)里穿行。街邊停著幾輛報廢的汽車,燒的只剩炭黑的車架子,纏滿綠色的藤葉,在風(fēng)中輕顫著。兩邊的墻上都是黑白的涂鴉、標(biāo)語,從黑洞洞的窗戶里飄出腐臭。顧生看著四周,隱隱感到似曾相識。但又想不起來什么。

前面長長的街道被瘋長的荒草淹沒,大樓的底墻上爬滿苔蘚。

他們好像在深入一個秘密。一個多年前的秘密。

喬安狐疑地嗅著鼻子,“路線沒錯吧?”

“沒錯?!鳖櫳拖骂^,看著小米。

喬安望著前面長滿荒草的路,拿出槍,“那你們走前面?!?/p>

前面的灌叢里有影子在動。他們?nèi)纪A讼聛怼?/p>

“誰在那?”喬安舉槍喝道。

沒有回應(yīng)。顧生把小米擋在后面,慢慢走過去,一把撥開荒草。衣著破爛的男人從樹杈上摔了下來。“你——”顧生停在原地看著他。男人倚在草里,睜大眼看著他,像是活見鬼般,連連怪叫,轉(zhuǎn)身跑進(jìn)了草里。

“他怎么了?”他看著荒草中的背影。

“鼠人。還能看見。不知道為啥瘋了?!眴贪渤厣贤绿担白罱@樣的家伙挺多的。”

他們繼續(xù)往前走,穿過林蔭下的小巷后,前面的密林里出現(xiàn)了一棟灰撲撲的建筑。層層大理石的臺階上落著厚厚的灰塵,大門緊閉。門前的柱子上噴著標(biāo)語,“世界拋棄了我們。”顧生眼睛微動。

這是災(zāi)難發(fā)生之初的標(biāo)語。

他再次抬頭,望著荒草里的小路。這條路,好像是通往多年前的某座城市。記不起來了。那里…他低頭看向小米。心里有些凝重。

“這里說不定藏著好東西。”喬安開槍射斷門鎖,一腳踹開大門。

灰塵瀑布般流下來,露出古舊幽明的大廳。他們慢慢走進(jìn)去,聞到淡淡的檀香味。

“這里就是豪華啊?!彼麄兛粗闹?。

大廳里明亮異常,兩邊的墻上掛著許多合影。

那些都是這里的歷史。草坪的舞臺上站著一支樂隊,他們的金色樂器在陽光下閃閃發(fā)亮,上面伸出許多條長袖子,套到臺下的聽眾手上。

“這是…”顧生低頭。左下角日期是七年前,剛好是失聰大擴散的時候。

“我說是吧?!崩咸谱哌^來,指著墻上的人像,“我親眼看到過,之前那個朋友失明后在湖邊畫畫。這里也有人在享受音樂。”他輕聲說,“他們能治好?!?/p>

顧生點著頭。

自從聽不見后,他都忘了還有音樂這東西。

有人在碰他,他轉(zhuǎn)過身。

小米拿著兩只長長的透明袖子,套到他手上。

“這些東西,她怎么會用?”老唐有些疑惑。

“干什么?”顧生問她。

“聽聽?!彼龑懙馈K行┮苫?,伸長胳膊照做。

小米不知道從哪里拿出一把小提琴,架好琴弓,把長袖的另一端套到琴弦上。像墻上的照片一樣。接著她閉上眼,開始認(rèn)真地演奏。

無聲無息。弓在弦上來回拉扯、顫動,發(fā)出聽不到的琴聲。還是不行。他嘆口氣,攤開手心。一種混合著尖銳、悠長的聲波從長袖那邊傳來,一點一點地,引起他的皮膚上下起伏。韻律沿著手腕的血管傳至心臟,治愈荒蕪的雙耳。他的眼亮了起來。

隨著臉上肌膚的波動、如水般起伏,他好像真的聽到了舒緩的音樂。

他驚訝地轉(zhuǎn)頭。小米正平靜地演奏著。

一曲結(jié)束,他睜開眼,忽然感覺很舒爽。他深呼吸幾口,“怎么會這樣?我真的聽見音樂了,你怎么做到的?”

小米瞇著眼看他,“只要我們想象,音樂就還在?!?/p>

“你們在干啥?”老唐叼著煙。

顧生脫下長袖,套到他手上。

“這——”他張大嘴巴。

演奏被打斷。喬安嗤笑著走過來,拿起那些長袖來看,“七年前的老古董了。這東西就是種傳導(dǎo)振動的特殊材料,一種音樂的模擬罷了?!?/p>

“等給你們治好了,就能聽音樂了”他看著顧生他們,“可是,這個小鼠人,怎么會用這東西?”

“照著墻上做的?!鳖櫳粗拔覀兛熠s路吧?!?/p>

喬安看了下墻上的照片,半半晌后,點了點頭。

顧生拉著小米往外走,余光看著她。

她為什么會懂得這種音樂?

兩人沿著幽暗的長廊往前走。經(jīng)過盡頭一面墻時,顧生停了下來。

他凝視著墻上那張照片。那是一張最大的照片,背景就是這座金碧輝煌的大廳。很多人。男孩、女孩、大人……十幾名身穿黑袍的人背對著陽光圍坐一圈。他們抱著各種樂器,吉他、小提琴、小號。每個人背后都有屏幕,里面黑白影像涌動。孩子們面前是大片的懶絨地毯,上面擺著千奇百怪的東西,金屬鬧鐘、發(fā)條機、不銹鋼托盤……金色的銅壺表面映出一張張虔誠、認(rèn)真的臉。像是要演奏音樂。

他的視線在一張臉上停下了。

那是個女人。披著黑袍、雙眼緊閉,安靜地坐在所有人中間。像是戴著王冠。

那是南希。

他感到呼吸都停止了。

多年前的那個雪夜,那張墜落的臉、解脫的笑容……所有的回憶都在這一刻涌現(xiàn)。午后的陽光晦暗,他靜靜地看著她。她臉上的皺紋變多了,帶著些許蒼老,靜靜地坐在泛黃的照片里,像是在時光里等了他很多年。

他的手指顫抖著,移向右下角。

看清七年前那個日期時,他捂住嘴巴。她…還活著。

“走啊,顧生?!鄙砗罄咸圃谂乃?/p>

他拉著小米,搖搖晃晃地往外走。

她還活著。南希還活著。

這么多年的夢境里,她無數(shù)次在自己面前墜落,留下他面對無盡的悔恨。如今,他終于能…他抬起頭,看向前面長長的街道。遠(yuǎn)處荒草里的那一條路曲曲折折,通向荒蕪的盡頭。沿著走過來的軌跡、路線,通向前方……閉上眼,黑暗里浮現(xiàn)縱火、暴亂和蟻群一樣的人潮。

他忽然打了個冷戰(zhàn)。他想起來了。

那里是災(zāi)難的源頭。

痛苦的記憶從心底上涌,為他的臉上涂上死色的白。

所有的災(zāi)難都是從那里開始的,從第一例失去味覺的病人……到最后整座城市被失明所淪陷、瞎了的人們在大街上相食。無數(shù)失明失聰?shù)娜藗兯涝谀抢?,餓殍遍地,疾病橫行。士兵們也放棄了那里,轉(zhuǎn)而筑起厚厚的高墻,將那座城市封鎖起來,多少年來都沒人再踏足。

那里應(yīng)該是絕對的禁區(qū)、生命的黑洞,怎么可能有人活著?他低頭看著小米。那里怎么會有,她所描繪的鮮花、音樂?他又想起了南希。照片上的她在和孩子們演奏音樂。難道…她去了那里?那座城市真的變了?

他們繼續(xù)沿著小路往前走。前方綿密的松林里隱約露出幾棟建筑的輪廓。他們踩在落滿枯葉的小路上,向森林里面走去。老唐拉著弟弟跟在兩人身后,望著頭頂?shù)木G葉遮天,交錯的枝干上站滿了數(shù)不清的黑鳥。

他忽然走上前,拍了拍顧生的肩膀。

“我們到底要往哪里走?”他的臉色凝重,把弟弟護(hù)在身后。

“你讓他跟緊了,不要亂跑?!鳖櫳戳怂艿芤谎郏^續(xù)走?!霸偻白呔褪悄莻€地方了,我們到底要去哪?”顧生在原地停下。

“再往前走就是那個地方了,那里十年前死了多少人你不是不知道?!崩咸颇樕行┳兞?,“你說清楚?!?/p>

顧生站在原地,看著他的眼睛,“就是那里。里面還有人活著。”

“什么?那里都封鎖多少年了?!?/p>

“她告訴我的路,就是通往那里?!鳖櫳钢∶?,“她說那里還有很多人?!?/p>

“她只是個鼠人。你相信她,我不信。”老唐看著她的灰眼睛,“進(jìn)入禁區(qū)可能會加快失明。我是來找解藥的,我不能拿弟弟的命來賭?!?/p>

“老唐,”顧生忽然說,“南希還活著?!?/p>

“什么?”他皺起眉,“在哪里?”

“剛才,我們進(jìn)的那座歌劇院的墻上。我在照片里看見她了。她來過這?!鳖櫳难凵駡远?,“也許那里真的變了,我們要去看看?!?/p>

“你們在干什么?”身后林間的小路上,喬安催促道,“還不繼續(xù)走?”

老唐揉著太陽穴。許久后,他轉(zhuǎn)頭,繼續(xù)往前走,“要真是這樣,那她怎么知道?”他指著小米說,“她看不見也聽不見,怎么知道去那里的路?”

“她說,她媽媽曾去過那里?!鳖櫳皖^,看向小米,“而且…我感覺她很奇怪,她有時候,好像是能看到點什么?!彼?,“她和其他的鼠人不太一樣。”

老唐沒再說話,拉著弟弟往前走。

他們繼續(xù)沿著小路往前走。日落天黑的時候,前面樹林里出現(xiàn)了一棟建筑。門前是大片的枯黃色草坪。

小米走到樹坑下,撿起土里的松針、辨認(rèn)著長短。

喬安和手下們踹開大門走進(jìn)去。

顧生站在樹木的影子下面,看著前面黃昏里的醫(yī)院。

那是一片黑白復(fù)古的建筑群,中間純白的房子立在密林里。那應(yīng)該是研究所的分部醫(yī)院,他記起來了。以前這里負(fù)責(zé)對孩子們進(jìn)行腦部監(jiān)測,有數(shù)千臺掃描儀。

他望著夕陽下照的每一扇窗戶,尋覓著有任何出現(xiàn)的人影。

他往前走,身后小米忽然緊張地拉住他。

“怎么了?”

“別進(jìn)去,里面有不好的東西?!彼曛p手。

“什么不好的東西?”顧生問道。

她只是摳著手指,沒再回答。

他嘆口氣,在桌邊坐下。

遠(yuǎn)處一棵蘋果樹被夕陽照亮,上面無數(shù)蘋果在晃動。

蘋果什么味?他忘記了,最后一次吃是十年前。

嘴里竟然有了口水。

真是奇怪。他十年都沒有口水了。難道這種味覺信號在此刻被打上記憶的烙印,忽然在大腦中放大,又喚醒了自己退化的神經(jīng)反射?喚醒了自己對甜的渴望?

顧生看著那片白色連廊。心里思緒涌動。

這七年來,她一直住在這樣的廢墟里?就沒有想過要找自己?

她用死亡做了完美的隱身,卻留下他面對無盡的悔恨。

十年前那個午后的陽光降臨,照亮這條走廊。女人攬過男人的腰,將手里的水果遞給他,“顧生,給你買的蘋果。最近嘴里沒味。”

他放下手里的報告,咬口蘋果?!澳阋矝]味?最近這樣的病人挺多的。都是嘗不出味、也聞不出味。”顧生走下草坪。

“是嗎。那你們可得好好查??赡懿皇切「忻?。”

南希在藤椅上坐下,拿出那本書來看。

“《假如給我三天光明》?”

他彎腰看書名,“這不是小學(xué)必讀嗎?!?/p>

“對啊,我最近看得上癮。”南希把書拿起來,嘿嘿笑,“怎么啦?”

下一刻,昏紅色的夕陽被黑暗吞沒。醫(yī)院里人滿為患,呻吟聲此起彼伏。南希跟在他身后急走?!暗降自趺戳??為什么那么多人都聽不到了?”她看向窗外,草坪上的病人排成長龍,“我現(xiàn)在吃東西還是一點味也沒有?!?/p>

顧生把手套扔進(jìn)盒子,累得坐到沙發(fā)上,拿起水杯猛灌。

“研究院里怎么說?”南希走到他面前,盯著他眼睛。

“腦子?!彼鴼庹f,“他們腦子里那塊皮出了問題。感覺腦區(qū)在互相侵占。所有人的大腦都在退回小孩狀態(tài)。視覺、聽覺和觸覺與皮層連接的神經(jīng)突觸,在松動。腦子里管著感官的那塊地方亂套了?!?/p>

“那他們會怎么樣?亂套了會咋樣啊?!蹦舷S悬c發(fā)愣。

“視覺皮層占著30%、聽覺是3%、觸覺是8%。這些皮層上大小不一的腦區(qū),會逐步退化。失去嗅覺后,就是聽覺,再就是視覺?!彼畔滤噶酥杆稚系臅?,“最后就像這本書里面主人公一樣。明白了嗎。這種病會找上我們所有人?!?/p>

南希哆嗦著,把那本書放下。“顧生,我懷孕了。”

他愣住了,看著她的眼睛,臉上悲喜交涌。

很久后,他伸手抱住她,紅了眼圈。

顧生猛然從回憶中醒來。老唐站在他面前,正在拍他肩膀。此時太陽已經(jīng)落山,周圍籠罩在昏暗中?!澳阍谕饷娴任?。”他對小米說。

她搓著雙手。老唐招來手下,讓他在原地守著小米。

兩人走進(jìn)醫(yī)院??諝庵杏械南舅叮麄兝@過一間間空蕩的病房,搜尋著。不好的東西…她為什么這么說?他往前走著,心里涌動著疑惑。這一路上走過來,他能感覺到,她不是一般的鼠人。

前面人影綽綽,他們走過去。喬安和手下們正站在一扇緊閉的鐵門前。他的袖子被抓開了,皮膚上多了幾條血痕。正揮舞棍子,砸著鐵窗里伸出來的一只手。兩人慢慢走過去。顧生看到,鐵窗里抵著一張男人的臉。他雙眼灰白、灰頭土臉的,嘴里流下長長的口水,正伸著胳膊向外亂抓。

“真是瘋子?!眴贪灿昧υ蚁氯ィ白ノ??”

顧生屏住呼吸,看向男人身后。昏暗逼仄的房間里,擺著床和桌子。

夕陽從墻上敞開的窗戶里投進(jìn)來,照亮桌上的那臺儀器。皮層掃描儀。他認(rèn)出來了。長長的紅藍(lán)線從儀器上伸出來,連到男人的后腦上。隨著他呼吸的變化,屏幕里浮現(xiàn)出黑白的腦功能區(qū)。他看著屏幕,上面的腦皮層成像里,原本聽覺、視覺腦區(qū)的那兩部分在慢慢擴大、蔓延出無數(shù)細(xì)小的突觸、朝周圍擴散。

顧生后退兩步。

“他退化的腦區(qū)在擴大,這能喚醒聽覺和視覺?!彼吐晫咸普f,“這是能根治失覺癥的方法?!?/p>

“那他為什么這副樣子。”老唐只是看著那個男人,“看起來像鼠人瘋了?!?/p>

顧生沉默了,看向男人身后的房間。

夕照在昏暗的房間里游移,照亮桌上的陰影。那里堆著很多張畫。

一幅一幅的涂鴉畫。晴天烈日下,暗綠的松林里醫(yī)院大門敞開,男孩女孩在跑。草原上方是黑藍(lán)色的天空,兩棵松樹長在白色的云里。水池中間屹立著灰色的人像,吐出黑色的水……所有的涂鴉畫都是上下顛倒、顏色錯亂的世界。就像…小米曾給他看過的畫。他又想起小米在港口畫下的松林,里面偶有黑褐色的正常顏色的樹。

而這個男人的畫卻像是完全錯亂的世界。

就好像……他能看見。但看見的不再是這個世界。

“這是什么鬼地方,關(guān)著這些瘋子?”喬安往地上吐口痰,掐著腰走開了。

“走吧,沒什么東西了。”老唐把那些止血繃帶、藥品塞滿包。顧生轉(zhuǎn)身,走過長長的甬道。懷著忐忑的心情,他把每一扇鐵窗里那些瘋狂的臉都看過了,沒發(fā)現(xiàn)南希。

走出醫(yī)院的時候,天已經(jīng)黑了。顧生走到小米面前,拿出她在港口上的那幅畫。

“你那天,能看到那片森林?”

“沒有?!毙∶谆氐馈n櫳叵胫?,她那天曾站在樹前,撫摸過那棵參天的紅木。但她怎么會畫出整片森林呢?他拿起那幅畫,看著天上的白色線條。

“你覺得風(fēng)…是白色的?”他問道。

“白色是吹著臉的東西。清涼、嘩嘩響。地上長著的草葉。清涼、順滑?!?/p>

她在顧生手心寫下。

她畫的那些松林中,樹皮的紋理細(xì)膩清晰、絲毫不差。就像用放大鏡觀察的。他的嘴角在抖動。她看不見。怎么畫的?他不知道小米是怎么憑借著手指、鼻子摸索出了世界的輪廓。但就像那個男人,這樣畫中的世界顏色錯亂、上下顛倒。

“哪些是棕色的?”他看著那棵長在風(fēng)中的、黑棕色的樺樹。

“棕色很粗糙、風(fēng)吹過有蕭蕭的吹孔聲?!毙∶自谒中膶懴?。

她好像在用觸覺感知顏色。

他重新審視那些畫。醫(yī)院、松樹和草葉……所有物體的形狀和線條都畫得一清二楚,只是顏色與正常世界不同、有些怪異。小米在港口時的表現(xiàn)是有方位感的,也能辨認(rèn)萬物的輪廓。但好像也只有輪廓,就像世界在她眼里是未染色的模型。

他把小米拉到面前,盯著她的眼。

她小小的眼睛里彌漫著白霧,是完全壞死的癥狀。

“你怎么看到這些樹、這些草的?”顧生舉起那幅畫,問小米。

“只要我們想,就能看到。”她在他手心快速寫下。

“只要…我們想?”顧生念著。這是他第二次聽到這句話。歌劇院里演奏時她也是這么說的,“只要我們想,音樂就還在?!?/p>

沒有眼睛,拿什么想象世界的顏色?

他看著小米,感到她身上涌動著無數(shù)謎團。

(未完待續(xù)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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責(zé)編 水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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